“博希蒙德……”
博希蒙德背对着房门,但他也知道,不经通报就能走进这个房间的人寥寥无几,亚拉萨路的国王鲍德温,宗主教希拉克略,还有一个就是的黎波里伯爵雷蒙。
他与雷蒙相处了整整四十年,甚至可以说,他们比真正的兄弟还要来得熟悉,一起做过侍从,一起在战场上和撒拉逊人打过仗,一起在国王的宫廷中为他效力,他们的领地也紧紧相接,也曾相互援救。
但雷蒙在博希蒙德的心中永远是一个愚蠢的伪君子。
或许这种传统从他的祖父辈就有了,当初的图卢兹的雷蒙德四世明明有机会染指亚拉萨路的王冠,但为了彰显自己的无私和虔诚,他将王冠让给了布永的戈弗雷。
当然,这是他的说辞。
事实上,人们都知道,那时候的十字军骑士更钦佩与爱戴布永的戈弗雷,在整个十字军中只有戈弗雷一个人是真正抛下了可以继承的领地和爵位,参与十字军东征的。
其他人,要么就是没有领地,要么就是失去了国王的宠幸,还有的就是因为婚姻的缘故,要提前将领地交给自己的长子,才不得不假托上帝的名义,千里迢迢地从法兰克来到圣地,为自己谋求一块栖身之地。
图卢兹的雷蒙德四世大概没想到他只是为了夸耀和赚取声誉,积累政治资本的举动,反成了加在其后人身上的一道枷锁。
雷蒙一直有意保持着自己严峻、正直、不近人情的表象——毕竟阿马里克一世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国王,而他的儿子确实中了祖辈的毒,当真把自己看作一个圣人了。
可惜的是,亚拉萨路早已有个圣人了。
或是出于本心,或是希望得回国王的信任,大卫对塞萨尔的仿效,并不被人看好,在鲍德温的朝廷中,有人认为这是一种伪装,有人则认为他过于谄媚,没多少人以为他是一个真的好人。
雷蒙走了过去,博希蒙德正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了亚比该的床前,亚比该之前大量失血,面色苍白,右臂的缺失已经无法挽回,但在教士的治疗下,他至少可以继续活着。
但修士也说,这次失血给他造成了很大的亏损,以后,他可能要长时间的缠绵病榻,无法如同一个正常人般的生活了,他甚至隐晦的提到,这可能影响到他今后的子嗣。
当然,作为封口费博希蒙德给了他整整一匣子金币,但这位修士可能想不到,这匣子金币,很快就会物归原主,作为利息还要搭上他的性命。
博希蒙德绝对不可以让人知道,亚比该已经失去了作为男性最为重要的两件东西——战场上和床榻上的本钱。
他与公主希比勒仍旧没有孩子。
“别太伤心,”他可以感觉到雷蒙的双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这个粗鲁的家伙居然难得的放柔了声音劝慰道,“他会挺过去的,不是没有骑士遭遇过这样的事情,最后他依然可以在战场上往来驰骋,或者是在宫廷中找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他终究是你的儿子,也是亚拉萨路国王的姐夫。”
博希蒙德停顿了一会,他站起身来,转向雷蒙,握住了他的手,博希蒙德一向乖僻,阴沉,可能与他自幼就被驱逐出安条克,后来也不得不在亲生母亲和继父的压迫下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关。
雷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泪流满面,悲恸到似乎难以维持那张总是牢牢戴在脸上的假面具,他顿时慌了手脚:“放心,放心,没关系的——亚比该还有你,还有我,还有大卫。”
博希蒙德想要大笑,又想要怒骂,但无人可以从他的神情和姿态间窥见隐藏在之下的狂风骤浪。
雷蒙有什么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有什么资格来怜悯他!来故作慷慨的给他一个承诺!
他知道之前自己已经说动了雷蒙,但这并不意味着雷蒙就可以骑在他的头上,为所欲为。
“你以前是个傻子,现在依然是个傻子。”博希蒙德在心中说道,但他也知道这个傻子突然违背常理的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是因为他得意忘形了。
当初阿马里克一世为什么会将雷蒙任命为摄政大臣?又促使是成了希比勒和亚比该的婚事呢,很简单,要让猛兽无暇他顾最好的方法,就是在两头猛兽之间丢下一只鲜血淋漓的羔羊。
当他们为了这份肥美的好肉,相互撕咬打斗时,原先会受到他们威胁的人便可安然无恙,而他的计策几乎就成功了。
如果不是亚比该太过无能,而鲍德温还有他身边的这个侍从崛起的速度又太快的话——经过了十来年的争斗和倾轧,他和雷蒙也应当年纪老迈,心力憔悴,无力再去控制下一位年少的亚拉萨路国王了,但事实总是变化的那样突兀而又急剧。
就像是博希蒙德也没想到,在最危险的攻城战中,亚比该都能够在他的庇护下得以全身而退,却在他们占领了大马士革,一切即将归于平常的时候,被阿萨辛的刺客斩断了一条手臂。
他就和亚比该一样,根本不相信当时塞萨尔确实力有未逮,那是个女人!一个女人是不可能感受到圣人,拥有超凡力量的——无论她攻击多少次,塞萨尔都应该能够保护得了亚比该。
他甚至恶意的揣测塞萨尔是不是早就有这个与这个阿萨辛刺客有了勾结,他没有允许她直接杀死亚比该,而是拿走了他的一条手臂——这是否是一种警告,报复和示威?
博希蒙德不得不去想——当初约瑟林三世有没有对他的那些骑士说过什么话,那些骑士有没有对年幼的塞萨尔说过什么?还有他的姐姐?既然后者牢牢地记得那些藏宝与出生证明的隐匿地点?
塞萨尔曾经说过,他在九岁的时候,因为高热而失去了以往的记忆。
但若是他想起来了呢,或许他现在的记忆还是残缺的,模糊的。但终有一天,过往的一切都会像是一张打开的挂毯,完整而又清晰的呈现在他的眼前,一定是这样的,他想让他心痛,想让他恐惧,他在折磨他。
“好。”这次他没有避开雷蒙伸出来的手,而是慎重地与他握了握。
“是的,为了亚比该,为了大卫,为了我们的儿子。”雷蒙心中一松,他还是有些畏惧博希蒙德的,一同长大的几人当中,他最怕的就是博希蒙德,甚至胜过了后来成为国王的阿马里克一世。
这是为什么博希蒙德数次提出合作,而他始终拒绝的原因,他觉得他无法在耍弄阴谋诡计上越过博希蒙德,而与博希蒙德一样,他也只有一个独生子,大卫又过于耿直,他不敢冒险,但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博希蒙德没有希望了。
倒是博希蒙德若是能够将他的大卫,甚至于他推上亚拉萨路国王的宝座的话,他依然可以在朝廷上给博希蒙德保留一个位置,甚至可以说,在博希蒙德顿有生之年,他依然可以得到重用,他的儿子亚比该也能够得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譬如某个修道院的院长,从一个已经无力提起长剑的骑士,变做一个悠闲度日的修道院院长也不算是什么憾事。
而等到亚比该与希比勒的婚约解除,大卫就可以迎娶希比勒,并且就此巩固他对亚拉萨路的宣称权,这简直是一桩顶呱呱、闪亮亮,再好也不过的婚事。
雷蒙很快离开了亚比该的房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拜访——大卫还守了亚比该好几夜呢,殊不知,阴谋就如同霉菌,总是在人们最习以为常的时间与地点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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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鲍德温和塞萨尔,还有宗主教希拉克略终于送走了撒拉逊的使团,确实如萨拉丁所想,鲍德温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在得到了十万枚金币的赎金之后,他没有一丝犹豫的便释放了埃米纳以及其他的随行人员,甚至派出一队骑士护送他们走出大马士革,交给等候在城外的另外一支撒拉逊人队伍。
这件事情确实令鲍德温和希拉克略都出了一身冷汗,现在他们也有些理解为什么塞萨尔会将禁止屠杀,劫掠和强暴加入他对骑士的要求了。
在陌生的土地和城市中,谁也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事情,而愿意遵守律法的骑士,即便截获了妇孺和商人,也会把他们押送到大马士革听候审判和处置。
而一支不受任何约约束,几乎如同盗匪一般的队伍,就只能带来无穷的祸患。
事实上,即便埃米纳已经走出大马士革城,还有些骑士不以为然的说,就算是她遭受了亚比该的羞辱和残害,也无所谓,只要安条克的骑士们能够将首尾收拾的足够干净——譬如说将他们全部杀死,丢弃在附近的荒野中,自然会有野兽来收拾散局。
他们似乎从不曾想到,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只要有些人愿意追究下去。
“但陛下,还有你,塞萨尔,你们不能用对待塞浦路斯民众的方式来对待大马士革中的民众。”希拉克略严肃地说道。
鲍德温和塞萨尔一同点着头,他们坐着,希拉克略站着,旁边还立着一块小黑板,这种景象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他们还在圣十字堡的房间里接受希拉克略教导的时候。
而希拉克略也确实是在教授一门新的课程。
可以说他们打下来大马士革才是叫他惊讶的事情。
这个是撒拉逊人所盛赞的地上天国,人间花园,而他这几天率领着游行队伍在城中祷告,做弥撒和游行,已经看过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处,可以说这座城市依然是完整的,只在边缘部分有一些缺损,就让他心中更是难以理解。
更不用说,随后他又去查看了城中的仓库和水源,确实,大马士革已经不如几年前那样富足,但他们之前已经与十字军僵持了快两个月,再坚持两个月也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那些撒拉逊人竟然会如此轻易的放弃了这座城市的主权呢?是因为看到唯一的援军萨拉丁,因为阿萨廷刺客的刺杀而无力约束下面的埃米尔和法塔赫,导致他们被十字军大败?
塞萨尔当然知道希拉克略为何会如此说,当初塞萨尔为了给自己的新婚妻子安娜公主复仇,几乎清空了塞浦路斯上三分之一的贵族,即便他并未有波及到太多的平民——商人、工匠和农民,但人心惶惶是不可避免的。
他宣布免税也可以说是收买人心,这点大家都可以理解,不管怎么说,拜占庭人依然是基督徒,也是十字军的盟友。
但大马士革就不同了,异教徒能够继续保留自己的性命,已经算得上是天主保佑。
而国王还慷慨的允许,他们继续拥有自己的财产、住宅和田地,就叫人有些不可思议了。
虽然为了这些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大马士革人确实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也有人因为缴纳不起赎金,而不得不舍弃其中的一部分。
但对于十字军来说,这些远远不够,他们原本可以拥有全部。
流传在街道上的流言也并非毫无根据,尤其是大马士革人提出的三个条件之一是要求塞萨尔做大马士革的总督——这就意味着他们能够瓜分的胜利成果又少掉了一大块。
前来拜访国王,并且希望他能改变主意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鲍德温颇为无奈。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出大马士革。
如果这些人有什么不满的话,他们干嘛不也去做个小圣人呢?相信到时候大马士革的撒拉逊人也会将他们列入候选人名单的。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说出口的话,就算他是国王也要挨揍,尤其是希拉克略的戒尺,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老师说的对,”鲍德温说,“我们不会免税,大马士革的富庶远超过人们的想象。即便现在的大马士革人看起来已经倾家荡产了。那么他们肯定还有后手。”
这点从商人——他说的不是随着大军而来的基督徒商人和以撒商人,而是那些一直往来于大马士革的商人,虽然他们也是基督徒、以撒人、撒拉逊人混杂,但在对待新主人的态度上倒是相当一致,那就是无比的恭敬和无比的驯服。
他们送上的礼物已经足以抵消这次远征的开支,而从大马士革人这里得来的钱则可以让每个前来参加远征的异地领主和骑士腰囊鼓胀,金币多的几乎要溢出来,就像是乐呵呵的马吉高伯爵。
一个领主总是非常吝啬的,毕竟领地上到处都要用钱,他们还要缴纳给国王的税金和贡赋。
但这次就连他也能说出要亲自置办长子的婚礼,还让他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从这里就能看出他在这场战役中所获颇丰。
“英国人明天就要离开了,到那时候我们要到城外去送别。”鲍德温说的是威廉.马歇尔为首的英国骑士们,他们应天主的呼召而来——虽然英国与法兰克之间的关系自从阿基坦女公爵改嫁后就不能很融洽,但在战场上,他们确实是可以交托后背的同伴。
鲍德温也不曾吝啬,除了钱财之外,马匹、盔甲甚至包括他们侍从的装备都更换了一套全新的,威廉更是得到了一副镀银的链甲,一个镀金的头盔。
不仅如此,他还得到了两片真十字架的碎片。一片是送给他的,作为护身符被珍而重之的装进圣物匣,挂在了威廉.马歇尔的脖子上。
另外一片则是放在他的心口,要带回伦敦给理查的,只是不知道现在理查是不是还在伦敦,或是又跑到了阿基坦。
威廉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理查盯着这个十字架碎片,又是懊恼,又是庆幸,又是向往一副捶胸顿足的样子。
他在离开前,理查的身高和肩宽就已经超过了他,成长为了一个金红色头发的小巨人,他为他的母亲和父亲打架,战场上所向披靡,没有一个贵族能够成为他的一合之敌。
不过他也不必太过懊悔,如果亚拉萨路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的话,想必这位年轻的国王会在三年和五年内发起又一场远征。
那个时候,鉴于亨利二世每况愈下的身体,继位的很有可能就是他现在的长子小亨利。
那么作为阿基坦公爵,理查会有大把的时间来让他来为天主效力。那时候,威廉.马歇尔或许还有随着理查一同出征的机会。
之后的旅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帆风顺,直到他们来到阿卡,即将登船的时候,才有一个骑士有些遗憾的与他说起了一件事情。
“圣哲罗姆显圣?”
威廉.马歇尔惊愕的问道。
“可不是吗?就在我们离开亚拉萨路前往阿卡的那一晚,伯利恒的圣哲罗姆修道院中供奉的圣人像突然就发光了。
发光之后,人们在他的双手双足,和肋间都发现了圣痕,从圣痕中还流下血来。”
骑士艳羡的看一下远方,他们的船已经离开了港口,想要折返已经不可能了。若是可以,他倒是真想跳下船去游回阿卡,一路飞奔往伯利恒。
“你所感望的圣人不是圣哲罗姆吧?”
“不是,但大人谁能够亲眼目睹圣迹呢?这个机会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虽然这么说,骑士还是没有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正如威廉马歇尔所说,他所感召的圣人并不是圣哲罗姆,他一边在胸口划着十字,一边回到了自己的舱房,而威廉.马歇尔则皱起眉头,他在努力回忆,跟随着他一起而来的英国骑士中有没有感望到圣哲罗姆的?
幸好没有,如果有,他还真的得去要求船主掉头返航。
毕竟在传统法和教会法中都有规定,骑士们所感召到的圣人若是显圣其实必须前往朝拜,无论相隔的有多么遥远,多么艰难,多么危险。
之前也确实有骑士因此欠债,不得不卖掉马和盔甲的;还有在朝圣路中遭遇不测,失踪或是死亡的;也有抵达了显圣的地点后得到了新的感悟,而决定舍弃原有的产业和爵位,成为一个修士的。
当然还有一些骑士——因为各种原因,或许是因为懒惰,或者是因为疾病,或者是因为正在打仗,以及各种原因没能去朝拜的,他们因此受到了相当严酷的惩罚。
他们失去了圣人所赐予他的力量,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不仅如此,他们还会遭受到教会的绝罚
如果愿意购买赎罪券,或是有国王和主教走出来从中斡旋,他们也许可以被允许自我绝罚。
也就是说,长时间的斋戒修行,与世隔绝,在外流放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
这样,他们至少还能够和人接触,参与各种圣事,除了受点苦之外也没什么。
但若是教会降下了绝罚,那么事情就变得不妙起来了。
轻微的绝罚,也就是小绝罚将会禁止他们参与各种圣事,也不准教士给他们做圣事。
而不能参与圣事,就意味着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罪人,他的官职、继承权和骑士头衔会被收回,沦为一个平民,他的妻子孩子和其他亲属都要因此而获罪,需要购买赎罪券。
而他本人则是要注定落入地狱的了。
更有甚者,教会会给予大绝罚。
被大绝罚的人才是真正的失去一切。
此时的人们与教会紧密相连,从他们降生的那一刻到走入墓穴的那一刻,所有的婚姻,契约,文书,口头或是书面的证词,身份,爵位——一旦被大绝罚,这些都会被宣布无效。
不要说做圣事,他甚至要和麻风病人一样避开人群,人群也要避开他。
他虽然活着,但等于已经死了,而且是极其悲惨而又不甘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