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之所以可怕,不在于他们撒谎,而在于他们说出了我们想听的话。
——亚瑟·黑斯廷斯
汤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伊凡小姐在楼上候了您将近一小时,本来她还想亲自把点心端下来,但看见您在正同我们几个开会,她才按捺住。可方才那一幕……您也看见了。”
亚瑟不置可否,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只是欣赏夜色。
汤姆见他沉默,便又往下说:“亚瑟,你别怪我多嘴。她的性子再泼辣,终究是个姑娘,这一年多以来,你和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的消息传的满城风雨,她心里怕是不好受的。如果你们之间单单只是些感情问题,倒也无妨,回头再说几句软话就能抹平。但你心里也清楚,夜莺公馆是她的产业,那后头连着多少人、多少咱们的暗线……”
说到这里,汤姆顿了顿:“如果这层情绪真要发作出来,不仅是您和她的感情要受伤,整个局子也得跟着遭殃。光是我知道的消息线,就有四五条全是由她一手掌握的。但是我明白,我知道的消息线恐怕只在夜莺公馆里占据相当小的比例,她手里具体有多少消息,恐怕只有你们俩清楚。如果她一气之下松了手,或者忽然心血来潮……咱们怕是连补救的余地都没有。”
说完,汤姆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一桩心事,可他又不敢再往下说,只是静静等着亚瑟的反应。
过了几秒,亚瑟终于转过身来,他的手指在窗框上轻轻敲了两下,笑着开口道:“首先,汤姆,我很感谢你今天能对我说这番话,因为这说明你心底里依然是拿我当朋友看的。”
亚瑟打开酒柜给汤姆倒了一杯:“而且,在这个问题上,你确实说得对。毕竟因为处理不好男女关系而摔跟头的事情,在伦敦倒也不算特别罕见。”
亚瑟说这话倒也不全是为了安抚汤姆,而是在陈述事实。
在伦敦,不论是辉格党还是托利党,上到国王下到平民,在两性关系上惹出一地鸡毛的家伙大有人在。
其中有的是纯倒霉,比如墨尔本子爵这样,娶了个做事不计后果的疯婆子卡洛琳·庞森比女爵的。
还有一些,则是自己本身就不检点。
当然了,想在上流社会找出几个行为检点的本身就挺不容易的。
不过如果你非要掰着手指头硬数,那么首选无疑是罗伯特·皮尔夫妇。
在这个风气浮躁、政治联姻和情妇文化盛行的时代,皮尔夫妇与社会风气简直格格不入。皮尔夫人并不热衷社交,也极少涉入政治,而这也恰好符合皮尔爵士谨慎低调的性格。这段夫妻关系感情和睦,甚至到了连政敌辉格党都无意攻击的程度。
哪怕是那些最讨厌皮尔的自由派报纸,也不得不称赞皮尔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父亲和丈夫。
但皮尔在感情问题上毕竟是上流社会的少数派。
剩下的那些,即便是前首相格雷伯爵这样极受推崇的稳定模范,在年轻的时候,他依然是个风流成性的小伙子,并且他还和乔治四世的情妇格雷维尔夫人育有一女。只不过,在格雷伯爵结婚后,他很快就收心了。
而且格雷伯爵的妻子玛丽·伊丽莎白·庞森比在公开场合向来表现的温婉得体,在社交圈中替丈夫在辉格党中经营了不少关系。这一点与她的堂妹、墨尔本子爵的亡妻卡洛琳·庞森比形成了鲜明对比。而这也是格雷伯爵能够先墨尔本子爵一步,登上首相大位的重要原因之一。
相较于因为家庭和睦在政坛平步青云,由于陷入两性丑闻而不得不暂时或永久退出政坛的事件简直是数不胜数。
像是亨利·菲茨罗伊,这位贝格尔号船长菲茨罗伊上校的堂叔,年轻时曾经是一个颇有前途的议员,但由于与一位女演员私通并闹出了丑闻,使得他的父亲格拉夫顿公爵大怒,并由此被家族切断了经济来源。后来,他又因为迷恋赌博和风流成性彻底沉沦,并因此退出政坛。
虽然他的生平并不值得被历史大书特书,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成为许多街头八卦小报和三流(此处不包括《大不列颠之影》)中的常客。
除此之外,如今的内务大臣约翰·罗素勋爵,年轻时也曾经因为被指控勾搭某位公爵夫人而遭党内长者的斥责,尽管他最终没能得手,但这段桃色插曲确实拖慢了他进步的节奏,以致于在1832年议会改革前,他都长期被排除在辉格党的核心圈子之外。
如果要举最近的例子,那恐怕就得拿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恩师布鲁厄姆勋爵说事了。
布鲁厄姆勋爵自从离任大法官之后,便启程前往欧洲大陆度假,目前正在巴黎逗留。但是,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消息,说是他在巴黎与某位舞女关系密切,许多报纸甚至对此进行了长篇报道和分析,甚至还有人说他在法国有一个秘密家庭。
尽管这些报道有许多地方都是当不得真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与舞女交往”这件事变成辉格党内部攻击他的材料,影响他未来的入阁前景。
当然了,相较于早年有人暗示卡斯尔雷子爵可能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鸡奸),并使得这位英国历史上稳居前三的外交大臣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自杀,布鲁厄姆勋爵与舞女交往倒也构不成什么大问题了。
说到底,这些事情是大是小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有没有人打算让这些问题上秤。
遗憾的是,以亚瑟的自我判断,想让他上秤的家伙恐怕不止一个两个。
而这些人现在之所以不说话,要么是没抓到机会,要么是觉得还没到要和他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
虽然在政坛做事,偶尔卖人家一个把柄也是自保的手段之一,但是菲欧娜和夜莺公馆的把柄确实太大了。
汤姆一口干完杯中的酒,试图用那种老朋友之间感情把气氛缓和下来:“其实吧,哄女人也没那么难。你别老板着个脸,菲欧娜那种姑娘,你哪天忽然送她一封情书、送她一只手工缝的荷包、甚至一束夜来香……哪怕是你亲自把茶盘端过去,就算你端得别扭点,脸红点,效果都比你今天这样强。女人嘛,只要她是喜欢你的,那她的心就软得很。”
他顿了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喔,对了,我去年外出度假的时候,在布莱顿买了一块星盘挂饰,我听说现在姑娘们好像挺迷星象学的,你要是不知道送什么,不如我把那星盘给你拿来?”
亚瑟听到汤姆的建议,忍不住调侃道:“汤姆?你认真的?你就不怕机缘巧合之下,汤姆夫人发现家里的挂饰跑到了菲欧娜手里?到时候,你打算怎么解释?”
汤姆闻言一时愣住了,他确实没考虑那么多:“这……说的也是……那你自己琢磨该送什么吧,你的主意一向比我多。”
亚瑟品了口酒:“你对星象学这门学问,是怎么看的?”
汤姆想也不想的摆手道:“还能怎么看?江湖术士、神棍巫婆扎堆的地方,但是架不住姑娘们喜欢。你知道哈德逊街的瓦尔瓦拉吗?就那个年初才火起来的吉普赛神婆,我老婆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拿着我的出生年月去找她算。她自己算也就罢了,回来还非要和告诉我,说我五十岁以前必有一场牢狱之灾。”
一说到这件事,汤姆气就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最近在忙公主殿下生日会的事情,我指定叫托尼带人掀了她的大篷车,叫她抱着水晶球顺着泰晤士河游回波西米亚老家!”
岂料亚瑟闻言,却示意他稍安勿躁:“别去找她的麻烦,至少最近别去。”
“为什么?”汤姆大惑不解道:“亚瑟,你该不会也信这一套吧?”
亚瑟瞅了眼正在窗台边偷酒喝的红魔鬼:“我信不信另说,但在菲欧娜没找瓦尔瓦拉算完命之前,你最好别去打扰她。”
“我……”汤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但转瞬他又想起了前阵子亚瑟天天带着考利和休特往吉普赛人聚居地四处乱钻的事情:“亚瑟,你该不会……我还以为……你不是去替公主殿下算命的吗?”
亚瑟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汤姆,这世上没有什么会不会的,你要记住,一切皆是命运的安排。”
……
哈德逊街的风总是带着一点盐味,从泰晤士河边悄无声息地爬上砖墙,撩动屋檐下的风铃,带来几声清脆的、诡异得过头的响动。
菲欧娜披着斗篷走进那间昏暗的屋子时,手里还捏着一张揉皱的信笺。
那是瓦尔瓦拉前天托人送到夜莺公馆的,信上只写了一句话:星轨有异,命运回转。不来,是祸。来,亦是劫。
屋内点着三盏低矮的铜灯,光线如同沾水的煤灰,沉沉地贴在墙上。
那位伦敦无数神秘学爱好者的精神领袖,吉普赛神婆瓦尔瓦拉正坐在铺着星图的木桌后。
她的年龄看起来大约五十开外,鼻梁高挺、眼窝深陷,头发打着结,左耳戴着一串古朴的银吊坠,右手腕缠绕着五六圈铜线护符,一只旧皮靴从长袍底下探出,身上裹着的是一如既往大红色的塔夫绸长袍,眼角还画着伦敦人眼中唯有东方巫女才有的各种夸张线条和图案。
她像是早就知道菲欧娜会来,连抬头都省了,只是从唇边嘶哑的吐出一声:“你想问他。”
菲欧娜的斗篷下摆沾着街道的水渍,鞋跟也溅上了泥,那是她一贯不会容忍的小失态,可眼下这种时候,她早已没心情去计较这一点了。
她坐下的动作有些仓促,指尖紧紧的捏着皮手套,紧接着又在帐篷里扫了一圈,像是在确认这里是否真的足够隐秘,又像是在逼自己冷静下来。
终于,她将一张纸条从手套里抽出来,递了过去。
“这是他的……生日。”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昨晚他自己说的,我问他是不是生在冬天,他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我就顺着问了下去,问了他的童年,他当时也没防备,就随口提到了小时候是在约克的布拉德福德出生。这些,我全都记下来了。”
瓦尔瓦拉接过纸条,眯起眼扫了一眼,随后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似的。
神婆先是愣了半晌,旋即立刻翻弄起了手边的占星书,一边翻嘴中还一边喃喃道:“1810年1月15日凌晨2点生于约克的布拉德福德……按照布拉德福德的经纬度推算,当时太阳应该落在摩羯,月亮落在天蝎,上升是射手……唉呀……这、这……”
菲欧娜被瓦尔瓦拉的反应吓了一跳:“您……他的命运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瓦尔瓦拉闻言,停下了翻书的动作,抬起头啧啧称奇道:“正相反。此人,贵不可言。”
她将那本占星图册摊在桌上,指尖点着摩羯与天蝎交会的标记,嘴里念念有词道:“太阳落在摩羯,说明这个人做事导向性强,风格务实,但是权力欲望重,追求社会地位。月亮落在天蝎的人,通常内心深沉,情绪强烈,带有强大的直觉和掌控欲。上升射手,说明在别人眼中,这是个自由不羁的年轻人,但由于这是个太阳摩羯,所以实际上他的内心又极为冷静算计。但最难能可贵的还是,火星也落在了他的守护星座摩羯上。”
菲欧娜原本还对瓦尔瓦拉将信将疑,但她听完了这段论述后,她的眼神很快就从最初的戒备变成了笃信。
没办法,瓦尔瓦拉的判断与她心目中的亚瑟·黑斯廷斯确实太相似了。
菲欧娜轻声问道:“您刚才说,他的火星也落在摩羯?这说明了什么?”
瓦尔瓦拉点点头,翻过一页图谱,露出那张复杂的星象图:“这是极强的配置,象征行动力与目标一致,这样的星象通常只会出现在那些冷静、纪律、野心勃勃的战士。这样的人,通常做事耐力惊人,能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到底。”
恍惚间,菲欧娜回忆起了那具躺在圣马丁教堂中冷冰冰的尸体。
趁着她恍惚的时候,瓦尔瓦拉又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他的事业应该与正义、法律和秩序相关吧?”
菲欧娜听到这话,只觉得浑身发麻:“您是怎么知道的?”
瓦尔瓦拉笑着拿出了手边那张根据出生日期和地点推算出的星象图:“因为他的中天落在了天秤座。并且土星落在射手,这说明他的责任与考验在于知识、法律和信念,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在理念和秩序的舞台上承受压力的。”
“但他的感情呢?”菲欧娜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不定:“我不是……不是非要他爱我。但我总觉得,他有时候就像是石头做的,什么话都埋在心底,没有人能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瓦尔瓦拉听见菲欧娜的这一问,慢慢地收回那张星图:“月亮落在天蝎的人,情感并非不会生长,只是生得太深,扎根于黑暗之中。而且这又是个太阳摩羯,所以这样的人往往太清楚情感意味着什么,也非常清楚情感一旦投入,便很难再抽身。”
神婆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或许你应该往好处想想,他可能不是不在乎你,相反的,他可能是太在乎了。所以,他在察觉到你们之间的情感过度升温后,会想着先放一放,等到冷下来之后,他就又会跑来生火。”
谁知刚刚还对瓦尔瓦拉深信不疑的菲欧娜,在这个地方却反驳道:“我无意冒犯您,亲爱的瓦尔瓦拉。但一个太在乎你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转头又对另一个女人关心有加?难道这也是星盘里的安排吗?”
菲欧娜说到“另一个女人”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把这段话咬碎了,虽然她也想要假装看不见,但在夜莺公馆这种汇聚了各种情报的地方,就算她想要装瞎子、扮聋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并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吃醋。
她只是想确认,到底是她太蠢,还是那家伙太会演了。
“你别着急。你自己刚刚也说了,那人像块石头。可你别忘了,石头是不会烧的。”瓦尔瓦拉抚摸着水晶球,又补了一句:“但是他身上有火,火是压着的,一旦你靠得太近,就会被灼伤。他当然会试着把那火转移,找个更安全、更不那么重要的人试着发泄一点温度。”
“你是说……那女人只是个替代品?”
瓦尔瓦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又翻开了那张星图:“这段日子,他的金星正在逆行,落点极不稳定,情感倾向飘忽反复,也就是说……”
她抬起头,直视着菲欧娜:“这段时间,他最不值得相信。”
菲欧娜皱起眉:“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可以相信呢?”
“我之前不是替你算过吗?因为你是金星的原位。”瓦尔瓦拉淡淡道:“而她,只是借位。”
这话听起来像是故弄玄虚,但落入菲欧娜耳中,却是一记恰到好处的强心针。
瓦尔瓦拉看她已经稍稍安心,又趁势补了一刀:“你要是真的怕他跑了,就别追。越追他越跑。你只需静静站着,等他在别人怀里冻出一身冷汗,他自己就会回来生火了。”
菲欧娜问道:“那我需要做点其他的什么事吗?”
“你的时间到了。”瓦尔瓦拉起身送客,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制护身符塞进了菲欧娜手里:“把这个拴在你的手上。记住,一切就按照你原先的节奏,继续保持就好。”
“谢谢你,瓦尔瓦拉。”菲欧娜如释重负,她轻声感谢道:“最早的时候,我是个不信上帝的人,但是经历了一些事以后,我开始相信上帝了。而……你上次和这次说的这些,又让我觉得,天上的星星原来也能预知人的命运。”
她这句话并非客套,甚至带着一种奇妙的诚恳。
语罢,这位夜莺公馆的女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钱夹,抽出一张十张一镑的钞票压在星图旁:“那么一切照旧,有事再联络。”
门帘再次垂落,风铃被菲欧娜离去的动作带起,响起一串叮叮当当的脆响。
帐篷内顿时恢复了安静,铜灯下,瓦尔瓦拉缓缓坐下。
她先是沉默,随后猛地长出一口气。
她刚想伸手去取桌上的茶壶,却听见身后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帐篷后那块深蓝色的帷幕被从里面掀起。
两个男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
一人身材修长,面无表情,穿着一件扣得严丝合缝的便衣外套,那是迈克尔·考利警官。
另一人身形微胖,脸上带着与他性情不符的不苟言笑,这是詹姆斯·休特警官。
考利率先开口道:“干得不错。按照我们的吩咐,关键点你都提到了。”
语罢,他扭头看了眼休特,休特心领神会的将一小袋畿尼金币扔在了桌上:“这是事先约定的报酬,另外,根据警察专员委员会刚刚下发的指导建议,从今晚起,哈德逊街附近的执勤路线将会稍作调整。以后不会再有人来你这里查营业执照,也不会再有醉鬼敢撞翻你的小摊了。瓦尔瓦拉夫人,今后没事的时候,记得常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