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言(下)

室内议论声更甚, 崔明德知道自己这话有些不大恭敬,益做出婉顺的模样, 将头更垂, 手更收,好一会, 又听崔元方温和地道:“二娘所说也有道理。可是我崔氏自隋以降,累叶凋零,外面人不明就里, 听见清河崔氏, 列于五姓之中,像是多显赫的高门大户,旁支瓜葛, 亦以我等为天下大姓, 但实际内里如何, 在座的诸伯叔兄弟想必心中有数。自太宗以来, 数十年中, 我家三品以上, 能有几位?恩荫既削,制举复少, 子弟入仕,十中能有多少?仕途艰难,兼之祭田累减, 卷籍不存, 贫穷子弟无力读书, 弃业力田,至有三十不能娶者,族中女儿,又多有二十五六而不能嫁,长此下去,不必百年,怕是十数年间,清河崔氏,便要自天下甲姓,沦落至二三等去了。反观郑氏,勋散爵禄,三品衣冠,不下十数,甲第相连,戈戟相列,太常郑休远、秘书郑休文、光禄郑明远,皆是实权公卿,休文、明远诸子皆为弘文馆生,从太子游,郑朗年不过二十五六,已是前行郎中、上柱国——嫁女或未能保障百年富贵,却足奠二十年的基业,阖不为之,而宁自闭门户、为他人笑?”

崔元方辈份年纪不及崔巍与崔松山,崔明德便稍稍抬了头,向他一笑:“叔父以为,嫁女与太子,便能奠二十年基业?”

崔元方一怔,笑道:“不是么?”

崔明德向室内看了一眼,目光并不曾与众人相接,却已将每一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除了崔秀,诸人面上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有几人稍品出了崔明德的意思,露出“小儿辈信口雌黄”的神情,崔巍更想到了别处,嗤笑道:“你阿姊和你姊夫的事,轮不到你这小女娘担心。”

崔明德微低了头,向他行了半礼,道:“三十九祖这样说,是觉得太子登基,十拿九稳?”

这一问如投大石入浅水,激得室内更起了一阵议论,崔巍面上变色,呵斥道:“无知小儿,胡吣些什么!”

连父亲也变色道:“你自哪里听来的这种话?这样的话也好随意说得么?”

崔明德镇定抬头,将崔巍与父亲一看,再向他们身后的众人望一眼,道:“都是一家至亲骨肉,明德岂敢,又何必拿外面听来的消息敷衍?这件事不是自外面听来,是明德观近日朝局,有所疑惑,故为此问。”

父亲蹙眉道:“你一个女儿家,怎得‘观近日朝局’?不要胡说八道。”

崔明德不答,只更一行礼,道:“方才明德问了三十九祖几个问题,其中一个,是有关当今皇后。圣躬不安,皇后摄政,已有许多年,诸位叔伯长辈既为朝官,想必也知皇后素来行事。却不知天后殿下风评如何?是性情恭顺,温良贤淑,还是心有明算,杀伐决断? ”

崔巍冷笑道:“皇后性情如何,那也是太子生母。圣人膝下唯有三子,吴王出身低微,自幼之藩,不得圣心,太子、代王皆为皇后亲子,深受宠爱,太子年纪既长,又已册立多年,谙习庶务,深孚众望,若他而不得立,则谁当得立?十余年前,陛下倒是想过要废后,若那时能成,太子之位,尚可动摇,可是如今…”望了崔明德一眼,道:“我知你小女儿家,好作惊人之语以博声名,但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却是说不得的。而今在座,都是家中至亲,倒也罢了,我们只当作没听见就是。日后在人前,切不可再作这样的言语。”

崔明德抬头直视于他:“正因在座都是家中至亲,所以明德才必须说这样的话。三十九祖方才也说了,太子年纪既长,又已册立多年,谙习政务,登基御极,实是众望所归,近来听闻太子参与政务,处事明决,颇称人望,可见将来必是位不受掣肘、乾纲独断的明主——可三十九祖可曾想过,一位年富力强、深得人望的太子,对天皇、天后来说,意味着什么?天皇虽未必如汉武帝之雄猜,可也绝非柔仁之主,天后更是刚毅果决,胸中自有丘壑。又太子自幼居住东宫,虽日日朝见,毕竟是储贰体统,未得与父母尽尽天伦,代王为天后亲自抚育,又是少子,恩遇宠爱,远逾诸王,幼年即获封亲王,十几岁尚未出阁,师傅保育,皆是单独挑选,封赏仪仗,更超寻常制度,这样的四人,虽是一家父子,又岂能各自相安?”

崔巍嗤笑道:“太子与代王乃是同母所出,太子为长,岂有废长而立幼的道理?”

崔明德道:“隋时文帝诸子,皆是文德皇后所出,尚有废易,致炀帝之乱。太宗以嫡长子立为太子,秦庶人为太宗同母弟,高祖却在长幼之间犹疑不定,终致玄武门之祸,太宗郑太后所生数子,复有骨肉相争之事,乃致太宗废长而立了当今陛下。岂知本朝不会重蹈覆辙?”崔松山蹙眉道:“话虽如此,这些毕竟也只是你的猜测,而非既成之事实。”

崔明德道:“若事事都有既成之事实,便不会有那么多杀身之大臣、倾覆之家族了。”顿一顿,又道:“自然,这些都是我的推测,未必便会变为真事。就算变而为真,也未见得太子最后就不得立了——只是,亲事不准,则无论太子立或不立,崔氏依旧是崔氏,亲事若准,我们这一族之内,所有十六岁以上男丁的性命,以及其他人的运道,就都系在这一桩亲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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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镇国公主GL请大家收藏:(搜猫阅读soumal)镇国公主GL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屋中静寂若死。能来此议事的都是深得祖父信重之人,话说到这份上,道理自然都已明了,方才兴高采烈的几人,此刻都面色凝重,沉默不言。有人抬头去看祖父,也有人将眼去看父亲,父亲则有些茫然地去看祖父,好一会,方叫:“父亲。”祖父微微抬手,将他未出口的质疑压了下去,却微微倾身,看崔明德道:“可宫中已派人来问生辰。”

这一句便将众人的目光又引到崔明德身上,崔明德神色不变:“只是问生辰,并没有明下诏旨,此时拒绝,总还算不得抗旨不遵。若是等到诏书明发,只怕一切就都晚了——大人在这时还得召人商议应与不应,不也正是因此么?”

祖父颔首轻笑,崔明德见崔巍似还有话,从容向祖父道:“若是拒绝亲事,于大人官职恐有些妨害,然而若能因此远离纷争,倒不失为避祸之道。且此事与当年陇西李氏不联宗之事一样,必为天下氏族所推崇,若族中声望因此而大涨,再加之大人在清流中的声望,大人虽去官,亦形同不去。我族亲在馆者亦不在少数,记得三十九祖家的几位叔父便与东宫属官有来往,凭此事之声望,大人再为之更谋一力,或入东宫为僚属,或入弘文为馆生,结交东宫,亦不失日后前程。”

崔巍道:“你才说东宫危矣,又令我们结交东宫?”

崔明德道:“叔父们都还年轻,纵入东宫,亦不过是校书郎、正字之流,纵受牵连,能牵连到哪去?东宫丈人家,与东宫僚属家,所冒之险,又岂能等而同之?何况明德只说结交东宫,却未说便不结交其他人,代王年纪渐长,亦到了要选属官的时候,十三兄志洵,倜傥风流,诗赋皆佳,早中制举,却无心州县、一意留京,所以至今尚未选任,若大人能代为出面,谋为代王僚属,岂非两全其美?”

又是一阵静寂,有人犹疑,有人沮丧,有人依旧不屑一顾,却无人再出面反驳,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去看祖父。祖父则半眯离了眼,在榻上凝神思索了好一阵子,方向崔明德道:“东宫和代王那里都是年轻的小辈们,我们这些老头子,却要去哪里?”

崔明德垂首道:“天后为太子和代王之母,占得礼法名分,与政多年,源深沉毅,无论东宫或是代王得立,都要尊天后为太后。”

崔松山捋须道:“可我崔氏一向为清流之首,若如此做,恐嫌阿谀曲媚,且拒婚之事,落的是天家脸面,天后怕也未必愿意用我们。”

祖父向崔明德看过来,目光中颇有深意:“明德既这样说,想必已有了些盘算?”

崔明德定定地看回去,郑重地一礼:“天后诞有三子,除了太子和代王,还有一位公主。”

祖父渐渐地露出些笑意,又道:“阿秀以为如何?”

崔秀道:“二娘所言,便是秀欲向伯父所进之言。”

祖父便又看父亲:“你的女儿,你以为呢?”

父亲迟疑半晌,方踏出来道:“听凭大人决断。”

祖父便点点头,淡淡道:“那就依二娘所言。”待众人应了,便对崔明德一挥手,示意她随自己出去,到得门外,见众人散了,便住了脚,唤道:“明德。”

崔明德答应一声,将手垂下,口道:“是儿莽撞,该先请大人示下的。不过儿虽莽撞,此番进言却绝非一时起意,而是儿细细审思,并与阿叔商量之后,方有的论断。”怕祖父责怪,又道:“阿姊虽未明说,其实也是赞同的。”

祖父将手在她头上一抚,不说方才的事,反而道:“你知我为何为你起名明德吗?”看崔明德摇头,便道:“当初你生下来,数月不曾起名,我去催促你阿耶,他见窗外有猫窜过,便随口起名曰狸奴。我怪他起得随意,他却辩解说,小女娘家,闺名又不外传,叫个狸奴,又好记,又好养。那时你祖母还在,听见便生了气,亲央我为你起名明德,取‘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意思。”

崔明德想起祖母,心中一酸,低声道:“是大人们厚爱。”

祖父轻声道:“我与你祖母,一向视你们姊妹与你兄弟们一般,孙儿们有的,你们姊妹亦不差。分例如是,读书如是,礼法家规亦如是。唯有一样,我却不曾给你。”

崔明德一怔,有些疑惑地抬头,却见祖父叹了一声,看着她道:“男儿们到了二十,都要加冠起字,你既到了及笈之年,我亦当为你起一表字。”略一沉吟,又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取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取静。与你表字静善。望你知静能安,止于至善——你明白么?”

崔明德心头一动,仰头唤:“大父。”上前一步,想如孩童时那样去牵祖父的衣袖,却被他微笑制止:“你若为男儿,绝非池中之物。便是女儿身,将来也必不下须眉。然而如你今日所言,世上之事,最忌便是盈字,凡事不要做满做极,留得三分余地,方是中正持久之道。”

崔明德眼中发酸,又叫了一声:“大父。”

祖父将她上下一打量,笑道:“既起了表字,便再不是孩子了,怎么倒还和孩子似的撒娇?”牵起她的手,轻轻一叹,却又一笑:“听闻西市球场开了专门的女子马球赛,独孤家那小娘子在里面颇出了些风头?横竖你这一阵子也无事了,若想去打球,便自管去——好叫他们瞧瞧,我们崔氏的小娘子发起狠来,也并不输于那军镇武将之家!”

崔明德抿了嘴,想要点头,却又忍住,挤出几分笑来:“大父才为我起了表字,又教我凡事不可做满,自己却发这样的狂言。”

祖父笑道:“你本就比那独孤绍打球打得好,这怎能算是狂言?”对她眨眨眼,又道:“当‘止于至善’,也就是打到京城第一,再收手不迟。”

崔明德一怔,旋即露出笑来:“敬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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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二(正经):天后胸中自有丘壑…

婉儿(含羞带怯):是啊,丘壑还不低。

崔二,卒,死因:被狗粮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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