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石的情绪一向不会厚重, 但当他的情绪竟然能在脸上看出两三分的时候, 本身就已经说明这件事对他来说一定不算是一件小事。
当然，这也确实不算是一件小事。不论是对沈清石而言, 还是对于整个人间而言，这都是一件令所有人震惊的事。
沈清石一时默然。
即便是他，此时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 去与缓缓升入半空的人对话。
天地间沉入寂静。
良久之后打破这寂静的, 是安泽余。
他用尽浑身气力才将合渊击杀，还没来得及喘匀呼吸、还没来得及将合渊内丹取出、甚至，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真正展开, 半扬起的唇角就已经僵住了。
他喃喃道：“师叔……”
他的声音这般小。
还不如濒死妖族的挣扎。
但清云真人听到了他的声音, 却没有应声去看。
“清云真人, ”沈清石归于平淡，他问出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疑问, “你为何要这么做？”
清云真人瘦削脸上露出一个极尽讥讽的神情, 须臾便重新冷硬，他反问：“你说为何？”
这一句话落下, 沈清石微微蹙眉，不再开口了。他也不需要再开口了。
在场修者, 甚少有不知道当年章文茵遭遇毒手、广云宗却徇私包庇之事的人，是以不必沈清石再问，同一个答案已在他们心头浮现。
“你还跟他们废话什么！”玄曜捂胸从妖群中站起身来, 他身受重伤, 痛苦时脸上狰狞可怖, 出声时更是语气含煞，“以你的修为，一个沈清石怎能拦得住你！踏平万剑宗，人间唾手可得！”
清云真人垂眸冷冷看向玄曜，后者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道：“没了本王的妖族大军，你什么都做不到！”
“聒噪。”
两个字话音落下，玄曜顺时拔地而起！他在半空翻转几圈，才狠狠被隔空一掌拍在悬崖之上，凿出深深一个印痕，甚至，整座山脉都被砸出一道裂纹！这时，悬崖忽地拦腰折断，将嘴角淌血的玄曜自半空狠狠砸在地上！
地面猛然一颤！
天地间更加寂静，唯独断崖处不住掉落的石子发出些许声响，却也很快不见了。
包括沈清石在内，没人能看出清云真人修为的深浅。
这也就是说，天地之间，没有人是清云真人的对手。
沈清石再问：“广云宗犯下的错，真人便要用整个人间去祭奠文茵师叔吗？”
听到这个名字，清云真人眼神微动。他转眼看了看沈清石，苍白薄唇开合一次：“是。”
众人哗然！
安泽余终于在这时飞身过来，他还没近身就高声道：“师叔，文茵师叔绝不愿看到人间落到如此境地，你不要陷入魔障！”
“魔障？”清云真人的笑声压在喉间，听起来格外阴晦，“为了这一日，我整整筹划了三十年！若不是这个废物过于自大，”说到这，他眼神带着杀意看向还被断崖压住的玄曜，才继续道，“我也不会这样早便暴露。”
“师叔，那乾府呢！万剑宗呢！还有人间千千万万凡人，他们何其无辜！”
清云真人骤然挥袖，狂风随之掀起，一道重重掌印落在岐剑山的山腰，他看也不看，只怒斥道：“没有人无辜！我要让所有人都亲身体会文茵当年的痛苦！尤其是广云宗——”
说着，他目光一转，满是恨意的视线落在了一直藏身于定玄殿内的鸿明真人身上。后者此时察觉不妙正要逃走，见清云真人果真将矛头都对准在他的身上，他脸色煞白，慌不择路往头顶飞去。
清云真人抬手成爪，看不出多么费力的模样，鸿明真人立时倒飞过来！
“啊——！不要抓我！”鸿明真人吓得肝胆欲裂，“不是我干的！那件事不是我干的！”
短短两句话间，他的脖颈已经被清云真人抓在手心。
这是他第二次被人抓住要害，但被清云真人抓到时，他心中涌起的惧怕比遇到玄曜时更深，所以不住地开口求饶：“清云真人，我，我教子无方，你饶我这一命吧，我一定，一定会给章道友一个交代！”
清云真人不为所动，他冷冷看着鸿明真人的丑态，既不开口，也没有继续动作。
这显然给了鸿明真人一线希望，他声音颤抖，继续说：“清云真人，看在我们相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我一定改过自——”
“感觉如何？”
清云真人约是看腻了他的丑态，忽然问道，“有痛苦吗？”
鸿明真人瞪大了眼，他想要说话，却渐渐呼吸不畅起来，“我——赫——清、清云——”
清云真人捏住他的脖颈，像是捏住一只蚂蚁般随意，看着他涨红惊恐的脸，又问：“在这临死之际，你会想到何人？你会怨恨何人？”
“赫——”鸿明真人用尽浑身力气蹬着双腿，他双眼上翻，在清云真人话落时眼前阵阵漆黑，并伸出一只手往身侧晃了晃，像是在求救。
然而没有人救他。
“咔嚓”一声轻响，清云真人松手，已经没了气息的广云宗合体初期修为的鸿明真人便从空中坠落。过了几息，才听见他落地的声音。
也没有人去为他收尸。因为这里没有广云宗的弟子。
沈清石听见清云真人的声音在风中消逝。
“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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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安泽余浑身发冷，他从未见过清云真人有这样冷血无情的一面。他见过当年面冷心热的师叔，也见过今日之前不苟言笑、性情大变的师叔，却从未想过，原来当年文茵师叔之死对于清云真人的打击，竟这样大。
他浑身发冷，眼眶发热，双手发抖，然后膝盖一软，在清云真人面前跪了下来：“师叔，当年是我的错，我万不该因贪恋尘世，将秘境钥匙给了文茵师叔——”
如同这三十多年来的每一日，清云真人还是没有看他。
除了安泽余之外，再没人将这件事的罪责揽在身上，深怕落得和鸿明真人一个下场。
在这时，沈清石上前一步。
他也没有去看还跪在半空的安泽余，只对清云真人道：“此事果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清云真人没有答话，他抬手掐起一个法诀。
这法诀十分繁复，且清云真人动作非常迅速，连沈清石都无法看出其中奥妙，但再过片刻，周围既没有山石走动，也没有灵力翻涌，一直保持沉默的修者终于忍不住窃窃私语，不知道清云真人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沈清石看一眼金光未散的问华殿，心中戒备始终不曾放下。
他心知清云真人到了此时绝不会去做任何无用功，况且清云真人既然能在他面前毫无顾忌掐诀，就不会担忧会被人打断，沈清石观察数次，也确实没有找出一丝破绽能够出手。
这让他眉间刻痕不由更深一些。
仅仅站在此处，就能够让他无法出手，那么——
沈清石的思绪被几声怪响打断。
他转眼看了过去，只见几道红影由远及近飞速掠过，到了近处，更是踩着众多妖族的头颅飞身而起！
钧元剑悄悄落入沈清石的掌心。
他心中有些复杂，直言问道：“那阵法，也是真人的手笔？”
清云真人掐的法诀应当是用以召唤，飞掠而来的红影分明就是之前沈清石听起过的那化为人形的、身负红色晶石铠甲的妖物，且这妖物不止一个。一句话的功夫罢了，道道红流涌进妖群中，在月光下很是惹眼。
而清云真人顿了顿才回：“法阵自然是玄曜布下，却是我给他的。我原以为他会在——”这句话只说了一半，他转而说，“也无碍，总归人间满是污浊，早晚是该清理的。”
“可师叔想过没有，若让玄曜得手，那人间岂非更加污浊！”
清云真人终于听见了安泽余的质问，他看一眼皎洁明月，“人间、妖界，没有谁逃得掉。”
沈清石心中一动。
“莫非，真人在妖界也做了准备？”
清云真人已经不愿再开口，他自觉话说得够多，时间也已经够久了，于是摆出一个起手式，对沈清石道：“来吧，让我试试你的修为。”
安泽余强撑起重伤的身躯挡在沈清石面前，他言辞恳切：“师叔，若你因此事迁怒，也是该迁怒于我，与清石无关！”
清云真人冷冷道：“让开。”
安泽余嘴角还带着血迹，却摇了摇头，眸中带着坚定，“我已为师父报了仇，师叔大可取我性命，我亦没有怨言，只求师叔能够——”
“住口，”清云真人五指蜷起，“让开！”
安泽余还要说话，被沈清石先一步推开了，他怔然回首，却被沈清石手上再用力，直接推向了岐剑山顶。他人还在半空，就见两人已经动起手来！
“轰！”
若说方才沈清石与玄曜的交手连天地都为之颤动，那么大乘期修者之间的斗法，便是天崩地裂！离得最近的岐剑山被两者斗法的余威波及，临近一侧眨眼化为齑粉！
苍月真人再也顾不得重启守山大阵，忙顶着狂风对冲在最前的万剑宗弟子怒吼：“走！”
天地之间仿佛出现了两个太阳，其光芒之耀眼令人不敢直视，更令人不敢接近！
人妖两界不约而同都在此时后撤，暂避锋芒。
“……”
尹慕知英挺两条剑眉一皱：“什么声音？”
没等有人反问，整座陵平山剧烈颤抖起来！山石树木纷纷往下滚落，声声龙吟宛如万钧雷霆，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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