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与嘉媛数年未见, 再想不到重逢是这等情形。嘉媛当初来洛阳,那样眼明心亮的少女,如今已经全然不见了影子。嘉语觉得自己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她,她并不十分美貌,却让人很难移开眼睛。
难怪周琛收了她作妾——原本论理, 周琛与十一娘成亲才三年, 该还在浓情蜜意时候。
嘉语打量嘉媛, 嘉媛也打量她,她到洛阳之后, 在始平王府住了有两年, 那之后——谁能想到那之后的天翻地覆?
华阳兄妹没有过问过她的下落,他们的消息她却不难打探,或者说, 不须打探。她总能听到,那个如今高居庙堂的男子, 她曾呼之为兄;那个征伐沙场的将军, 与眼前遍身锦绣的女子,都曾经是她的姐妹。
她不是嘉颖, 元昭叙进京之后,嘉颖还过了几天好日子,她一直被软禁, 不是软禁在始平王府, 就是软禁在谢府;她也不是袁氏, 袁氏尚有娘家, 再嫁之后,便与他们再无干系。她也忿忿不平过,直到她听说,她的兄长杀了始平王。
之前种种,忽然都得了解释。
她无家可归,亦无处可去。宗令知道她是元昭叙的妹子,哪里肯管她死活。沿途乞讨,被人骂了出来,是啊,岂有遍身绫罗而愁一饭之需?高门大户则有凶狠的看门人;到天黑时候,便有人不怀好意。
如此过了小半年,她做了一个决定:她找到人牙子,把自己给卖了。她想得很清楚,她身无长物,也无亲族可依。洛阳这边上头压着,不须格外授意也无人敢待见她;二姐在长安,也不知情形如何,但是洛阳城里一次一次的捷报,料想也是朝不保夕之局;数来还有大姐在平城。谢家放她们姑嫂出来,袁氏的弟弟迅速赶来接走了姐姐,她大姐却无影无踪,要不就是有心无力,要不就是根本不敢来洛阳。
她要活命,能卖的就只有自己了。幸而天不绝她,给了她一点点运气。
..................
嘉语不知道该如何与她开口。
事情是元昭叙与嘉颖做的,迁怒于嘉媛没有道理。但是要如当初一般视她为姐妹——那怎么可能?何况她这次求见,居心尚未可知。因室中静了许久,最后反而是嘉媛先开的口。她给她行礼:“公主殿下。”
她没有叙旧,嘉语微舒了口气:“坐。”
嘉媛心里头窃笑,华阳公主果然还是他们兄妹中最好说话的一个。因规规矩矩坐了,不待嘉语发问,直接开口道:“我想与公主做一桩交易。”
嘉语微微颔首,她直接,她也直接:“你要什么?”
“我想得到宗室该有的待遇,俸米,宅邸,服物。”嘉媛道,她没提爵位,因知道不可能,“虽然我兄长与二姐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但是公主应当知道,我之前在王府,后来在谢府,无从知道他做了什么,更不可能参与。”
嘉语奇道:“这么说,如今七娘作妾,是二郎强人所难?”她倒不记得周琛有这等恶劣行径。
嘉媛却摇头:“使君救我于水火,但是我并不想做人妾室。”
嘉语略想了想,便知道她说的是之前,周琛能在回京途中救下她,该是事出有因。便说道:“那要看七娘给的消息,值不值这个价了。”
嘉媛短促地应了一声,说道:“我见到姐夫了。”
嘉语脑子里轰了一下,她意识到她说的姐夫不是周乐,更不是远在平城的大姐夫,而是郑忱。他还活着,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还活着,那李愔……之前十一娘明明与她说的是“事关李尚书”。
“李尚书——”嘉语脱口说了这三个字又打住。
“李尚书也知道了,公主也见过他。”
她见过他?嘉语讶然。郑忱的容色她是服气的。如果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除非是、除非是——
嘉语的脸色变了。
“看来公主已经猜到了。”嘉媛道。
她容色不算太出众,但是做侍婢,牙子都替她委屈。要送去当歌舞伎,又嫌年纪大了,有些东西,考的童子功;不过嘉媛有嘉媛的好处,她在始平王府住了两年,贵人玩的樗蒲,握槊,投壶,都是会的,也颇有见识。
牙子舍不得贱卖了,一时又没找到合适的买家,倒是养了她两年,其间也让人训练她歌舞,也让她出来陪酒卖笑,在贵人面前亮个相——次数也不少了,偏没人有出价的意思。渐渐地也就失去了信心。
去年夏有人放出风声,要找一批女子,人要聪明,会些歌舞玩乐,陪的是贵人。那牙子便把嘉媛脱了手。价钱虽然不是太高,勉强平了账。嘉媛又格外安慰她说:“如果我得了富贵,必然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那牙子没好气地道:“能这样就好了。”她也不信她能得什么大富贵——如果能,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买我的人把我送进了积善寺。”嘉媛说。
虽则嘉语之前就已经猜到,关暮多半是郑忱化名,他毁了容,世人都道他已经死了,他自个儿大约也认为剩下的不过残生——郑字去耳,忱字去心,添个木,便是一枕黄粱的枕,孤枕当然也是缺,留个木,便是日暮西山的暮——听到这里,仍不能不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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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北朝纪事请大家收藏:(搜猫阅读soumal)北朝纪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她当然知道关暮做了什么。
她从前固然能够明白她父亲的死,兄长遇难,并非郑忱所能扭转,仍多少懊悔,兴许当初不该把他送到先姚太后身边去,固然前世没有她出手,郑忱与先姚太后也有这段孽缘,但是那就好像君子远庖厨——不是自己杀的,便可以以为自己无辜。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他当真会舍了命去救她的兄长。
舍掉的还不止是命。莫说那样一个美人,就是寻常人,又哪个舍得不要脸面?又哪个能够忍受烧伤的痛苦?要之后能带来——人所期望的,权势、富贵也就罢了。但是郑忱?这些他都有过,最后弃之如敝履。
她给他的富贵,最后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她再没什么能给他,她的恩情,他却是还了。
嘉媛不知道嘉语与郑忱之间有这等关系,她只知道郑忱于昭熙有大功,所以能保全其身,享有富贵,但是李尚书,是肯定想他死的。
“……他让我们找机会接近那个戴面具的关郎君,”嘉媛继续往下说道,“再有机会,便与他提李夫人。”
嘉媛当时虽不能清楚地明白这位“关郎君”与“李夫人”之间的关系,也模模糊糊能猜到一二。
而嘉语知道得更清楚一点。
想是李愔首先猜到了关暮这个人的身份蹊跷,然后才有这等安排。他很难得到那人亲口承认“对,我就是郑忱”,但是他不需要这个:他不是大理寺卿,判案讲究证据,他只需要确认——确认是这个人,便足够了。
嘉媛比大多数伙伴都更擅长玩这种权贵之间的游戏,所以很快脱颖而出。
“我见到了他。”嘉媛道。
“他认得你?”
“是。”
虽然郑忱与嘉颖的夫妻关系实在乏善可陈,但是作为始平王府的侄女婿,嘉颖又没有别的娘家,就算是做表面功夫,始平王府也是要来的,而嘉媛作为他嫡亲的小姨子,自然是见过。
“……但是我没有认出他来。”嘉媛又道。
郑忱私下召了她去见——他是积善寺的主人,自然方便。问她何以在此,嘉媛半真半假给他哭了一场,说兄长与姐姐过世之后,她如何被谢家逐出府邸,无处可去,不得不卖身为奴,辗转被卖到此处。
郑忱听了默然许久,最后说:“我给你一笔钱,你自赎了身,离开洛阳,回平城去吧。”
这是个故人,嘉媛当时心里想。
这洛阳,对她知根知底的故人能有几个。她不敢多问,果然拿了钱,赎了身,只没回平城。她想知道他是谁,想知道派他们来试探他的人是谁。她想这是个机会——她心里很清楚,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没有宗族,没有娘家,没有夫家,光有钱,就是头肥羊,谁都能扑上来咬一口。
她给留在积善寺的伙伴提供了便利,留在积善寺的伙伴给她提供了线索。
如果不是当初服侍先姚太后和郑忱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郑忱的这个身份其实是瞒不住的。何况李愔还用了李夫人——郑忱最大的软肋试探。
嘉媛说到这里,抬头来冲嘉语微笑:“如今公主可以告诉我,值,还是不值?”
嘉语微叹了口气。
这个消息,恐怕到李愔那里比到她这里还早。如此细想来,李愔与郑笑薇的订亲,或者说,郑笑薇与他好的这几年——嘉语是知道郑忱与郑笑薇的关系的,她不敢细想,只想道,李愔当真狠得下心,也当真忍得住。
嘉语道:“从前大兄与二姐所为,与七娘无关;便连坐,七娘吃的苦头也够了。七娘原就在宗室牒谱之上,是宗令疏忽,我会责他重新审定。”
“那就多谢……”嘉媛顿了顿,她跪拜了下去,仍说道,“公主了。”
嘉语叫了十一娘进来,十一娘吩咐侍婢领嘉媛下去,却笑吟吟与嘉语说道:“原本七娘是求的二郎,二郎却让我带她来见公主,公主可知道其中缘故?”
嘉语这时候心思还在郑忱和李愔身上,因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随口应道:“二郎也不是小儿,不方便进内宅吧。”
话音落,就听十一娘道:“原来公主也知道不方便!”
嘉语听出她声气不对,抬头来奇道:“十一娘说什么?”
十一娘苦恼了这么些时日,这时候见她一脸无辜,越发气苦,脱口道:“公主做过什么,公主自己不知道吗?亏我当初还当公主好心……”
嘉语不知道她说的“当初”是哪个当初,也不记得自己又几时“好心”过。她这两年都没怎么见她。也是才见过嘉媛,心思没转过来,只沉下脸,直愣愣道:“我做过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只能请十一娘指教了!”
十一娘也没有料到嘉语半点面子不给,直接给她怼了回来——然而她到底不敢正面杠当朝长公主,愣了愣,方才说道:“公主当初在大将军面前力陈二郎护送有功,又许我前去济州,不是因为愧疚吗?”
嘉语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不由诧异,那还是兴和二年的事,过去有三四年了,怎么这会儿反而提起?因迷惑地道:“那十一娘是不愿意二郎做济州刺史呢,还是不愿意去济州服侍二郎?”
十一娘原本是极能忍——成亲之前周琛就与她说过心里有人,这么些年下来,他对她还算不错,然而她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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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北朝纪事请大家收藏:(搜猫阅读soumal)北朝纪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去年底回了洛阳,姑翁不喜,府中事多,诸般不顺。三月做寿,华阳过来小住,周琛眼神都不对劲了。十一娘到这会儿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怪不得周琛要纳嘉媛作妾!
如今再想起那年重阳,想起她成亲那晚,人家是明修她这条栈道,其实暗度自己的陈仓,通天下就瞒着她一个傻子!因再忍不住,怒道:“我就是不愿意我成亲那晚夫君还被别人拉走,不愿意有别的女人和他以夫妻相称,不愿意有别的女人与他千里同行,同宿同食——”
嘉语打断她:“却哪里听来这么些胡话!”
“胡话?”十一娘这会儿全忘了她原本只是想提醒华阳检点,少往她郎君面前凑,却一口气直冲了出来,“公主敢不敢拿冬生发誓——”
她扯冬生,嘉语也动了气:“好端端的,我干什么要发誓?”
“是了,公主当然是不敢!我还听说冬生——冬生是不是大将军的种还难说得很……”
“够了!”门口一声厉喝。
屋中人都怔住。十一娘转头,看见周乐铁青的脸色,也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高兴,竟呆呆站着,直到周乐大步走进来,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喝道,“滚出去!”方才喏喏退了出去。
屋里头就只剩下嘉语和周乐。嘉语看见周乐面上怒色,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又纠结郑忱的事,不知道能不能与他说:周乐与李愔关系亲近,李家这等灭门惨祸,恐怕他未必不赞成报仇。
她这里心思不定,就听周乐问:“……是不是真的?”
嘉语竟也呆了一下:“什么?”
“她说……”周乐按在她肩上,声音就低了下去,“说你和二郎……”
嘉语根本没有想过这是个问题——十一娘疑神疑鬼也就罢了,就当她和周琛感情不好,周乐他——嘉语要甩开他的手,只是甩不开,不由怒声道:“大将军是要问冬生是谁的儿子吗?”
周乐的手滑下来,抱住她道:“三娘不跟我解释?”十一娘的话他都听到了,兴和二年嘉语来谷城看他,周琛护送他是知道的,却不知道周琛连洞房都没过完,就更不知道他们一路以夫妻相称,同宿同食了。
然而这话到底让他想起了一些事,譬如他娘子就不太乐意来大将军府,来了也不乐意出房门,她是在躲着什么人,他却一直没有发觉吗?
嘉语涩声道:“没什么好解释的。”
周乐俯身亲她,嘉语别过脸去不受,被强行按住了乱亲一气,嘉语推他道:“你再闹我就进宫了!”
“三娘宁肯进宫,也不肯同我解释吗?”周乐咬她脖颈,迫使她头往后仰,嘉语感觉得到他的手已经在解她腰带,不由勃然大怒:“你这算什么!”
“算你夫君!”周乐毫不手软。他觉得他心里有头猛兽在横冲直撞,他想听她解释,她说任何话他都信,但是她什么都不肯说!他知道他们是千里同行,但是为什么要以夫妻相称,兄妹不可以,主仆不可以?
同宿同食?
他娘子这等容色,二郎血气方刚……
他凶狠地亲她,起初还能感觉到她的挣扎和推拒,她一向是气力不足,然而小猫爪子也还有两三下,他又不能真伤她,因突然身下没了动静,便有些慌,扳了她的脸来看,但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面上一丝儿血色也无,唇上却渗出血来,一时心疼,把手腕凑上去道:“要咬就咬我,咬自己做什么……”
嘉语不理他。
周乐道:“三娘……”
还是不应。
周乐亲了亲她的面颊,又喊:“三娘……”他与她成亲四年,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生气,因迟疑了片刻,方才确认道:“三娘恼我了?”
那人眼睛也不看他,更休说应声。周乐自个儿呆了片刻,觉得甚是委屈,好半晌方才说道:“我问你话,你又不回我……”他先头是极气,到这会儿倒又消了大半,心里想自己也是气糊涂了,三娘什么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因又亲了亲她道:“……我就问了句话,娘子还打算恼我多久?”
嘉语推了他一下。
周乐猝不及防,竟被推倒,嘉语裹了衣物起身,周乐扑上去抱住她的腿:“不许走!”
嘉语抬脚就踹。周乐原本下意识要伸手护住头脸,却想,不让她消了气,这事儿就没完了,因不但不护,反而把脸送上去,也是嘉语没留意,一脚正踹在他眼睑上,周乐“啊”了一声捂住眼睛倒地。
嘉语闻声回头,见状亦失色,拉开他的手察看,青了一大块,眼睛里都是红丝。见周乐痛得咝咝地直抽气,不由气恼道:“也不知道躲!”要出门喊人,就被那人一把拉住,只是一扯,便跌进他怀里:“娘子不恼了?”嘉语又记起仇来,只是挣扎了一下没挣脱,看他肿着脸,便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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