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迷茫中,叶晨向阿饼发出了提问。阿饼看似专注于手中的经书,估计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早死三年么头都睡肿了,醒了就起来,出客甩碗米线。”就连这段云南家乡话,也显得千百年不曾听到过一样,既自然,又陌生。是那么的随意,随意得让叶晨困意复来。叶晨生怕梦散,赶紧将桌上的一杯冷茶端起,一口喝了个干净。寡淡的茶味,即苦且涩,咽下去就让人抽口凉气,还不由自主的打个冷颤。相比之下,从小吃到大的小锅米线,是那么的烫嘴,那么的**奔放。
叶晨手中,是一个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白瓷杯子,没有把手的那种。叶晨小时候,当地很多的去处都提供这样的杯子和免费的茶水。现在这种杯子不多见了,圆通寺依然还在使用。杯子和茶水自取,但喝完需把杯子洗干净,并规规矩矩的放回原处。寺院,在人们的意识中,或许是距离经书中所描述的净土,最近的地方了。所以,许多人认认真真洗杯子的时候,就像在洗自己的灵魂,不敢有丝毫怠慢或粗疏。
圆通寺,是昆明闹世中心一处香火很旺的存在,没有之一。但无缘之人,就算天天从门口路过,也和路过个办宽带的营业厅差不多,没事根本不进去,有事需要进去之前,心中早有了目的。这种行为充满了现代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却将自性埋得越来越深,深到几乎不曾存在过一样。叶晨端详着手中的白瓷杯子,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心中方才所想,已诠释了心中的“无明”。
阿饼和叶晨这两个年轻人,与大多数香客不同。每逢初一十五,只要不影响工作学习,到圆通寺拜一拜,属于习惯和优先考虑事项。总有年长的居士看到,会真心夸赞几句。
不过,要是说阿饼和叶晨拜山门不带目的,也不全然是那么回事。阿饼的目的,主要是享受一下寺院中的清净,在享受这份清净的同时,顺便体会下随缘的乐趣。随缘看书,随缘坐坐,或者像叶晨这样,趴在石桌上随缘小酣,甚至随缘惊醒,之后再随缘豪饮冷透的粗茶。叶晨则更加现实一些,到圆通寺上香祷拜,是对外公外婆、和母亲的一种思念形式,至于能不能体会到阿饼那种享受清净的自在,叶晨从来没在意过。但是,叶晨似乎真的撞上了随缘的乐趣,撞了个满怀。
阿饼看着叶晨,因为叶晨就像没有听到刚才的说话一样,也完全没有起来或者离开的意思,这让阿饼有些不耐烦,左手一个二指禅,对着叶晨肋下点来。这些都是从武侠小说和电视中看来的招式。在很多年前武侠小说流行的时候,两人便时常这样开玩笑,打打闹闹间,不知不觉的都人高马大了。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无论哪个世界,无论梦里梦外,皆无可住。叶晨又开始自言自语,阿饼一指点去,对方的反应十分轻微,几乎到了要被无视的地步。这让阿饼有些焦躁,凝神聚力,又一指点去。
阿饼第二次点来,让叶晨的神经跳了一下,别看阿饼没练过,两肋之中藏着章门要穴。咯吱小孩子的时候,两肋颇有奇效,便是由此。而阿饼这一指头,不偏不倚,正好点在章门穴上,若阿饼是练过的人,这一下,足以让叶晨数息间半身不遂。
‘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叶晨此时心中闪过的,是《任督脉流诀》里的一段话。
阿饼这没练过的指力,即使点中章门这样的要穴,也足以让叶晨做出垂肘躬身的防护动作。
叶晨能够十分清晰的感觉到这一下带来的神经反应,简直清晰得一塌糊涂。出于本能,叶晨暗运脉流,只觉身中空空荡荡,脉流似有似无,但诸穴反应敏健,哪里是在梦中。
阿饼见叶晨似瞌睡仍旧未醒,却做出了被电一般的反应,还算有趣,接着第三指点去。叶晨沉肩坠肘,半转身勾手一按,便扣住阿饼脉门,像中了邪似的,眼光中尽是惊骇之色。阿饼挣了两下,居然挣不脱。
此时,叶晨眼中精光涌现,也不去计较什么。松开了阿饼手腕,很自然地往后一跃,已离开石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半转头,旁边一株梅树,枝干舒展,叶晨二话不说,“啪”地折下一枝。不远处那位扫地的僧人,可是看了个正着。叶晨要是个熊孩子还好说,偏偏比普通成年人还高些,于庄严净土这般造次,轻则被僧人喝骂,重则暗中倒霉诸事不顺,可把阿饼急的。
“老鬼整哪样,你这种行为招人嫌弃嘎。”阿饼说着,叶晨充耳不闻,连看都不看阿饼一眼。
只见叶晨立于空地,沉腰扎马,左足跨出半步,左手虚探,右手倒提梅枝,分明一式老马识途,手中的梅枝虽轻巧,却有利刃神兵之势。接着一式退避三舍,又接一招苏秦背剑,进而咫尺天涯、不鸣则已、相敬如宾、良禽择木......,最后一招,乃是一鼓作气,叶晨刀法凝住。
一套《春秋二十四路刀法》使过,叶晨额头已渗出汗珠,阿饼坐在石凳上一语不发,愣愣的望着叶晨,神情十分复杂。旁边的僧人却不为所动,继续扫地,已从西头扫到了东头,完全没看见叶晨似的,显然也没打算追究这两个恶德施主破坏寺中花木的事。叶晨立在原地,自言自语反复念道:“一鼓作气,一切诸法。一鼓作气,一切诸法......”
阿饼实在是受不了眼前这个神经病,接口纠正道:“一切诸法,皆无有我。”这两句乃是佛家三法印之一,谓众生愚惑,不了一切法空,心心念念有我,执着我相,故如来说法,特付嘱诸菩萨。
阿饼一开口,叶晨好像重新发现了阿饼的存在,也不去擦头脸上的汗珠,转脸对阿饼问到:“历史上,有没有一个国家或者朝代,叫做大西?”
阿饼本来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叶晨,但此叶晨与平日那个叶晨,形虽无异却神不同。手中一截梅枝,舞得令人眼花缭乱,提出的问题也很怪异,但偏偏听得清清楚楚。阿饼对历史的兴趣和喜爱远超同龄青年,别说国号,哪朝哪代的故事和任务都能说出几个,主人公和主线流程就更不在话下了。
阿饼清了清嗓子:“有。”
叶晨道:“哪个时间。”
阿饼顿了一顿,随即嘴角一扬:“你小子可以呀,背着兄弟躲在家里嗑书了吧。大西国不在亚洲,在大西洋那片地方,也称第三次人类文明,要是有好书,不给兄弟分享的话,可不厚道。”
叶晨无意回应阿饼的调侃,接着问道:“距今多少年?”
阿饼回答:“几万年到几百万年不等,历史资料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有共性的描述,就是那个文明毁灭了。记载写的是自然灾害,整块大陆下沉,然后就被海水淹没了。也有一说,是因为科技的超高速发展和贪欲急速膨胀引发的灾难。”
阿饼说完,就等着叶晨呢,对方却老半天不说话,阿饼又道:“看把你能的,下一个问题,四大古国还是外星文明都可以,这方面的事,你还难不倒我。”
叶晨再一次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大西国距今多少年?”叶晨的迫切,是因为,自己很可能亲历了蓝星文明的某次起源。
阿饼被这一抢白,有些不悦:“都说了不确定,你还问嗨了,你要是知道,你告诉我!”
叶晨其实并没有期望阿饼的答案,因为知道答案也没用。时间的距离,当代物理学都解释得磕磕绊绊,若将所历说与阿饼,还不如带他一起穿一趟。
或许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太大,不远处扫地的僧人开口说了一句:“一合相者,则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着其事。”那僧人或许是看到阿饼手里的《金刚经》,又见两人话有所争,故而顺势开解。
僧人是随口说,但字字句句,叶晨听得清清楚楚。所谓的“不可说”,并非是不能说,或者说不了,而是用“说”这种表现方式传递该讯息,听者对于现象实质的理解,基本没多大帮助。就像一个人听到了世上最好听的声音,然后用他粗糙简陋的条件重新模仿这个声音,因为模仿的声音与原来的声音有着完全不同的发生方式,听的人当然听不到那个被称为最好听声音的声音。所以,阿饼的不悦有充分的道理。
叶晨本想再问,只觉这僧人说得巧妙。这同样是佛经里的一段,与“不住于相”有别,亦无别。再扩展来解读的话,当然也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以及“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这样可以引发无限思考的偈语。
这时,叶晨隐约又听到那个只听过一次,却永远忘不了的声音,似龙长吟,从身后的洞中传来。
“平行线真的永不相交吗?”叶晨成全了阿饼的要求,却问了一个更不着边际的问题。
在阿饼面前,叶晨请教的问题从来不曾这么有深度,刚才问的是十分冷门的大西国,现在又来个平行线相交的问题,阿饼振作精神,顿时给予了回应,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这个设想最初是由古希腊人提出的,我记不得那人的名字。这套理论在射影几何、椭圆几何、以及圆锥曲线的概念里,这里面也包括代数曲线理论的知识。”阿饼十分确信,叶晨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复杂的课题,他的这个确信也是完全正确的。
几何课题的名字或内容,并没有让叶晨对刚才的问题进行延伸,要是叶晨可以延伸,阿饼肯定会疯掉。见叶晨不为所动,阿饼继续道:“微分几何的空间曲线也有相关描述,但你我都不是那块料。”
没能从阿饼这里得到一个像样的答案,叶晨也并不失望,对于两个都不是梦境的世界,任谁都会产生疑惑。但是,两个世界都不是梦,便必然产生一个更为烧脑的进程,如果,两个世界都是梦。这又必然再次产生一个更加无法解释的问题,到了最后,问题终将延伸到“世界”,乃至“宇宙”的定义。
在平面里,平行线永不相交的理论当然站得住脚,但我们生活的世界不是平面。叶晨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是想与阿饼进行什么学术交流,而是想从阿饼这里知道一些平行世界的杂谈。但这一切都是多余,现代科学解释不了,自己和阿饼就更加解释不了。似乎佛学的“三千大千世界”一说颇对路子,却偏偏有方才那位扫地僧人所说的“凡夫贪着其事。”
叶晨又进入那个一言不发的状态,脑子里瞬间闪过的,是李永孝、魏翔、叶崇、虞卿兰、当然还有小叶子们和许多萍水相逢但又肝胆相照的面庞。便在此时,叶晨听到身后的山洞中再次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这一次,阿饼和远处扫地的僧人似乎也听到了,不约而同的调整了目光的方向。
叶晨一脸肃穆地望着阿饼,抬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山洞,引经据典地说道:“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今天叶晨这家伙太奇怪了,阿饼对于这样的叶晨,有些不太自然,半笑着,也抬手比了比寺院大门的方向:“确定不先甩碗米线?”
此时,叶晨想到海慧大师很喜欢的一段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无量阿僧只劫后,究竟相逢,本无缘法,本无聚散,万法是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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